劳动者之歌｜在蓝翔，看到那些走出挖掘机驾驶舱的中国青年

那些耳熟能详的职业技术学校及其营销口号，一直不时出现在大家平日的聊天与打趣中。而实际上，技术学校为社会带来的重要影响，或宏观，或微观，早已渗透至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技术学校为社会输送了大量劳动力，而对于学员们而言，这也是人生之路上的一个选择，或主动，或被动。在《卷宗 Wallpaper＊》五月刊“劳动者之歌”专题中，我们探访了位于山东济南市的蓝翔技师学院，试图记录那些营销口号背后，职业技术学校的真实境况。

走进蓝翔技校，很难不怀揣着一种另类的“朝圣”心态。这种心态期待着一种有别于日常生活的奇观，一种“与我无关”的戏剧性。然而，直到你真的来到这里，身处于这个著名文化符号的现场，你才会发现“蓝翔”和它被互联网塑造出来的形象几乎无关：没有整齐划一的挖掘机方阵展示履带悬空特技，没有动辄百来号人颠勺炒菜的火爆场面，有的只是往常隐没在挖掘机驾驶舱里的模糊形象突然清晰起来的某种现实感。

我们走访了位于济南市的山东蓝翔技师学院。与想象中这个著名文化符号现场所具有的戏剧性相悖，于此萦绕的是一种平静的现实感。

蓝翔技校位于济南城西的药山脚下，学校北面三公里就是黄河。除了蓝翔，学校周围还聚集着大量仓储、物流、机械、汽配、建材企业，就像大多数中国城市的经济开发区一样，这里缺乏景观，令人略感乏味。

顺着“蓝翔中路”这样以“蓝翔”命名的几条道路，在“要学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早已不是“挖掘技术哪家强，山东技校找蓝翔”）广告标语的指引下，山东蓝翔技师学院（2017年由“山东蓝翔高级技工学校”改为现用名）展现在我们面前：它看起来也和大多数中国城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一样，没什么特别，无非就是规模显得更大。而正是在这里，近一万名怀揣着试图改变人生之梦想的学员，在八个主要专业方向中，打开了一个在“职业技术”牵引之下五味杂陈的世界。

蓝翔其实不只有挖掘机专业，还有汽车检测与维修、烹饪与营养、数控机床加工、焊接技术、美容美发、计算机应用与维修和轨道交通专业这些王牌专业。

蓝翔的学员们总要和外人解释——蓝翔不只有挖掘机专业（隶属于工程机械操作与维修方向），还有汽车检测与维修、烹饪与营养、数控机床加工、焊接技术、美容美发、计算机应用与维修和轨道交通专业这些王牌专业。有传闻说，市面上的挖掘机驾驶员有95%都来自蓝翔，这当然是夸张；然而，自1984年学校成立以来，的确已有逾50万学员从蓝翔毕业，并走向各行各业。

据教育部2022年公布的一组数字显示，目前我国职业院校共设置1300余种专业和12万余个专业点，覆盖国民经济各领域；2012年到2022年之间，职业教育体系累计为社会培养输送6100万高素质劳动者和技术技能人才。一线新增的从业人员，70%来自职业院校毕业生。他们活跃在先进制造业、战略性新兴产业、现代服务业等行业，成为支撑国家产业结构转型升级、推进中国制造和服务水平的重要力量。

有传闻称市面上的挖掘机驾驶员有95%都来自蓝翔，这当然是夸张，但是自1984年学校成立以来，的确已有逾50万学员从蓝翔毕业，并走向各行各业。

PART 1

谁愿意做工人？

我们似乎都很爱说起蓝翔。但是稍微考察充当国人谈资“蓝翔梗”的背后，就会看到中国职业教育被长期“污名化”的现实。在建国初期曾被热烈歌颂的工人群体，持续在历史中遭受异样目光的打量，承受着来自各方的评判与贬损。1992年，计划经济时代宣告结束，产业工人的形象再也不能满足大家对“成功”的期待。即使在1999年后高校大规模扩招后，中国大专院校教学质量严重缩水，在应届毕业生就业前景日益严峻的情况下，大家似乎还是不愿意去职业技术学校。

蓝翔技校内，随处可见的教学用具。

校内的条幅写着“技能成就人生”。

然而，依据教育部在2017年出台的《制造业人才发展规划指南》对“中国制造2025”制造业十大重点领域人才需求预测，中国现阶段技工人才的缺口高达3000万之多，并呈现出逐年增长的趋势。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展职业教育逐渐被提高到了核心国策的位置。在近年持续低迷的就业环境下，以上海地区为例，尽管收到疫情冲击，2022年的中职学生就业率保持较高水平，达到95.66%（数据来源：2022年《上海中等职业教育质量年度报告》）。

同时，2022年5月，实施了近30年之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完成修订，职业教育的法律地位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从以蓝翔为代表的中国职业教育学校毕业的学员，将享受到大专院校毕业生的同等社会待遇。而这，是否也是以蓝翔为代表的中国职业教育学校重获发展的机遇？

蓝翔技校一隅

PART 2

「我们不只会

开挖掘机。」

张能能来自距离济南市的章丘区。他就是众人口中的“挖掘机专业”学员，这个专业的官方名称是“工程机械技师”，学制四年。在四年的时间里，张能能需要分别学习装载机、压路机、平地机、叉车等工程机械操作与维修。每周一到周六，在有理论课的情况下，每天八节课，上午四节，下午四节，晚上还需要上晚自习。上课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老师，“老师都有证”，张能能打趣道。

“挖掘机专业”学员张能能告诉我们，其实这个专业的官方名称是“工程机械技师”。

“外界都说我们学校的人会用计算机控制挖掘机炒菜，这肯定不大现实”，网上流传的那些挖掘机特技，普通学员很难掌握，那些都是积累了大量驾驶经验的老师的绝技，“更多的是表演性的”，学员们需要掌握的是更加实用的技能，像单边履带行走，是在挖机在工地过沟时的基本操作。“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安全操作。大型机械的危险系数很高，时时刻刻需要专业的训练”，每次上车前，张能能都要进行严格、审慎的检查，“因为这关乎到自己与他人的生命安全”。

张能能与其同属工程机械专业的同学们

蓝翔实行封闭式管理，这让疫情对于学员的影响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张能能的舍友刘昊宇，在疫情期间参与了学校支援当地防疫部门的志愿者小队。来自河南周口农村的他看起来有些害羞，小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当地人使用农机设备在地里干活，比如插秧机、收割机等等，自己总是忍不住想爬上去亲自操作一通。初中毕业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学习一门技术，首先想到的就是挖掘机。今年已经是刘昊宇在蓝翔学习的第四年了，他对自己现有的驾驶技术颇为自信。谈话间隙，一辆巨大的打桩机拦住了去路，只见有些瘦小的刘昊宇轻快地跃入驾驶室，很快完成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挪车”。


刘昊宇轻快地跃入挖掘机驾驶室，很快完成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挪车”。

PART 3

什么是

有意义的工作？

美国人类学家David Graebe戏称当代许多白领的工作是“狗屁工作”（又译“没有意义的工作”）。当代中国的情况更甚，我们除了要忍受产生不了实质价值的无意义劳动，还必须忍受在这种劳动环境中的疯狂内卷。在这种局面下，大批青年人开始被迫“佛系”，或者直接选择躺平。“早日退休”成为了大部分人的心声。

在蓝翔，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技术被更加实在地掌握在了学员自己的手中，尽管掌握这些技术的，有些还是只有十六七岁的未成年人，他们大多还无法预料在往后的工作中会遭遇到的艰辛与挫折，在他们的目光中，始终可以看到光芒在闪动。

蓝翔技校美容美发专业的年轻学员们，上方大图右侧为学员李海娇。

来自山东聊城的李海娇参加了为期二个月的短期化妆培训班，“把自己和别人变美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她说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快乐，尽管在学习之后会发现妆其实也是一个特别复杂的专业，但她不觉得什么是难的，因为“学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对她来说，也不存在什么“课后”的概念，“因为喜欢，所以希望把问题琢磨透，除了吃饭睡觉，整天就在研究这些”。在一再追问之下，话不多的李海娇坦露了自己的梦想：在未来成为一名拥有丰富阅历的国际化妆师。

蓝翔技校烹饪专业的学员们正在“做作业”。

来自山西晋中的范培林，从小就爱好各种美食，于是很早就萌生了做一名厨师的想法。在来蓝翔之前，他曾经在其它烹饪学校学习过两年，考察过它们的教学体系，最终他觉得蓝翔更适合自己。于是就在这里开始了自己为期四年的烹饪技师学习。范培林说话颇有条理，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早有规划，他希望在毕业后进入星级酒店工作，同时积极参与各类烹饪竞赛，力求在烹饪这个领域收获个人荣誉，成为行业内的专家。最近，“如何控制油温”让范培林有些头疼，但他相信，在反复的练习中一定会找到方法。

烹饪专业的学员范培林（左）与贺之信（右），两人均来自山西晋中。

烹饪学员们的“课堂作业”，完成（上）与进行中（下）。

PART 4

「体面」就业

在蓝翔的校园中游荡，经常会看到“体面就业”的字样，这也折射出拥有职业教育背景的求职者在职业生涯中会面对的潜在“不体面”——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劳动变成了一种不体面的事情？全国劳模、掏粪工时传祥的故事，放在今天依然还能成立吗？

在这些曾经被称为是“后进生”的学员身上，我们还是能显而易见地看到残存在他们肢体语言中的不自信，那或许是他们曾经，以及眼下仍旧遭受不同类型轻视的体现。在接待中心，一名穿着入时的青年正在和蓝翔招生办的老师签订入学合同，他紧张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将未来全部寄托在此时此刻的决定之上。然而让他感到不安的，到底是什么？

面对采访问题时，好几位学员都有问道 “问题有标准答案吗”，这时你才会意识到，他们中的很多人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或主动，或被动，对于学员们而言，职业技术学校是人生之路上的一个选择。然而习得一门实在的手艺，或许不失为一条适合自身成长的路径。

中国经济近30年来的急速发展，城市化、全球化以及消费主义的激烈演进，无形中加剧了社会各个阶层的断裂，“蓝领”“白领”或“金领”（乃至“红领”）成为了区分公民三六九等的较为隐晦却更加具有潜在伤害性的替代性用语。实际上，我们所有人都同处在一个劳动／劳作／工作的社会中，只要存在雇佣关系，大家都是劳动者。外人对于职业教育的想象，总是或多或少伴随着一些优越感的作祟，但事实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二分法在这个时代已经变得不再绝对。

张能能提到，大型机械的危险系数很高，每一个项目都需要专业的训练，最重要的便是安全操作——与其他学科并无二致，挖掘机技术的掌握同样依托于理论与实践的紧密结合。

在后福特时代，哪怕你什么都不干，只是躺在床上刷短视频，你也不自觉地加入到了数字经济的流水线之中。正像Michael Hardt和Antonio Negri在《帝国》（Empire）一书中描述的那样，当代的劳动依托劳动者之间的自我组织，依托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交流与合作，并且以一种“生命政治劳动”的形式在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形成情感联结。比起担忧Chat GPT是否在不久的将来取代劳动者，如何重新缔造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联结，似乎是更值得我们在面对“蓝翔”时应该思索的问题。

时常被视作“技术哲学家”的米歇尔·福柯一度将“技术”作为理解这个世界的一面透镜，亦以“硬技术”与“软技术”为基础提出了一套技术分类学——认为前者指向“技术物”及其制作活动，即生产技术；而后者则是与人类治理功能密切相关的实践之技术，即权力技术、符号系统技术和自我技术。“硬技术”与“软技术”相互融汇、交叠、转化构成了人类社会所依赖的一整套连贯的现代技术系统。

诚然，福柯理论更多聚焦于权力视野下以人（主体）为载体的软技术，而伴随当今数字时代中高新科技的迅猛发展，“技术”一词的指向亦似乎在被逐渐异化。底层的一线技术劳动者作为技术的“B面”虽占据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左右着人类生活图景的细枝末节，在某些时刻却似乎变得不再可见。

当下，即便处于时代转变之中，面临劳动力结构的转型与劳动力供给量增长在供给高位上的放缓，中国作为人口和劳动力最多的发展中国家，数量庞大的一线劳动者仍然是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源之一。

在五月国际劳动节之际，《卷宗Wallpaper＊》以“劳动者之歌”为题，进行了三项田野调查，试图一窥所谓“硬技术”的一线领地。我们实地探访了来自中国三个地域的技术劳动者——他们分别来自安徽宣城泾县的宣纸技术行业，河南许昌鄢陵的灯光技术行业，以及一所位于山东济南的职业技术学校。

让我们在这里，向他们致敬。

05.01

安徽宣城泾县

05.02

河南许昌鄢陵

05.03

山东济南

劳动者之歌
Workmanship Excellence

2023.05.01 - 2023.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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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杨燕媛

撰文：刘林

编辑：夏寒

造型：WeeJae

制片：Willow

统筹：全倬冉（宣城部分）；

杜涵茜、倪亚（上海部分）；

夏寒（济南部分）

编排：穆越彪

新媒体专题视觉设计：郝子涵

海报设计：Enkit、郝子涵